編輯叫我寫中大的動植物,我寫了在中大的疏離……



對中大的動植物,我只有很少的知識、一般的觀察、和對幾個體驗片段的思索。

[疏離一:愈「環保」愈疏離]

近這十年我雖有不少時間在中大渡過,也有十萬個幸運某年跟隨胡秀英老師跑上跑落學習了十幾節植物課(對我來說更是人生課),可是,朝聞校園大樹被斬消息,午又傳來校長植樹以慶中大環保節的新聞,都有點麻木;再加上校園環保小組的主席竟是搞基因改造魚研究的教授,校內的地盤擴張也無日無之,這些,都更令人對中大鳥獸草木蟲魚的命運常帶驚慄不安之情,也不敢對牠/它們太懷親愛,以免日後傷感。

倒是離開了中大教職之後,常會在過路時自校園拾得許多丟棄的傢俱(所謂垃圾),甚至經常有扔掉的草皮、樹枝樹葉(清潔工人奉命把它們清除、紮好,以便運去堆填區)……都是有用的好東西,但一雙手又能搶救得多少?我的農場又收留得多少?便不免對學校不好好珍惜生前死後的動植物感到無奈的切膚之痛。

然而最近逛校園卻發現多了些中藥園和有機種植園。這種分裂的行逕真令人對大學的趕時尚和只顧表面功夫歎為觀止。我亦因而想起兩年前一幕教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

[疏離二:當知識不過是裝飾]

當日天朗氣清,與一位朋友步行到大學的花圃溫室一帶欣賞園丁叔叔的手藝,攀談一陣。臨走時提起基因改造植物,叔叔們就說在教授督導下,已在旁邊地上種了好些。一聽到基因改造植物已種落田,嚇得我和朋友魂飛魄散,立刻要去看個究竟。園丁叔叔們便引介我們看幾畦被網罩著的田地,還叮囑進去看時不要放蝴蝶進去……才知道原來是有「有『機』田」,而不是「『基』因改造田」!

唉,一場虛驚,卻源自無論是『機』是『基』,都不過是大學的新花款,或許可以助它取撥款打名氣,但終究沒有甚麼大眾能共享的社會理想去支持。在大學幫助教授照顧有機田的園丁叔叔,尚且不能在知識與作業方向方面,分半杯羹,或將日常其餘的工作與這個小變奏(櫥窗?)拉上關係,要大學迎接對社會的責任,豈非更天方夜譚?!

但歷史上,中大的校園面貌是否從來都是因「有諸內」而「形諸外」——即,校園種植之缺乏生態與社群共享意識,從來皆如此,反映著貧乏的辦學理念?

記得新亞書院由九龍搬進現今的山頂校園前的一個暑假(1973年),新亞學生會安排了一個惜別營給將離校的大四同學,地點就是新校舍,一個節目是植樹,就是在現今面向新亞校車總站的石山傍,種植學校所派發的的台灣相思。那一年新亞哲學系只有兩名畢業生但都沒有入「營」,所以由我以工作人員身份代植了樹,故記憶猶新。今日樹猶在且早成了蔭,但亦活活見証了中大只跟隨當時香港潮流而大種這些既非本地品種亦對泥土造成酸化的樹。前瞻與逆流而上的作風,未有在校園內感受到;將知識與社群結連於一個辯証的、生長的(不同於生財的)情景下,也是這許多年來皆沒有成為大學的方向。多年來我就是不聞這裡有「異見」之聲。

每每見到崇基校園還留下來的參天果樹,閉目讓思緒回到才半個世紀多前還是農田的景觀,便難免一再明知故問:大學啊,你令原馬料水村民離鄉別井——大部份遷徙到赤泥坪和粉嶺,再開山劈石,毀了多少生靈然後你在這片土地上種下了甚麼?!

[疏離三:我們種下了甚麼?]

山上很靜——新亞遷入去前的暑假,我喜歡在那未入伙的樂群館(當年的名稱)內的空房間裡偷偷渡夜。夜裡常刮如浪濤洶湧的大風,但大清早醒來卻一片靜寂,沒有甚麼鳥聲。植了不吸引本地昆蟲的樹,鳥兒便不在此落腳了。山上很靜——但也人聲喧鬧,大學人口一直膨脹,卻在香港的知識生態多樣化方面,到底演過甚麼腳色?

如果身體所採取的姿態能夠反映一點知識生態的話,則由近年校內人們坐臥草地成了的難得一見的現象,就可知情況一二。昔日蹺課時曬太陽,上課時移師室外,中午小睡,晚上開會bullshit兼聽蛙聲,都是蓆天幕(草)地的機緣,但近這許多年已絕少人這樣做。而因果循環,草地也愈來愈少;昔時坐不久就看見蜈蚣多足地步過,近十年我卻未見過一條在校園出現。也許根本是大家都少行走草地了,也許是殺蟲劑噴多了……又或許穿插草地鋪砌了很多石屎徑,人行走在固定路線中,其他動物的行走路線則被切斷,天人永隔絕。

[更靜寂的春天:很多王國的建立]

愈建愈多的大樓,窗門常關,冷氣常開,器材日多,無知(於生命)日深,這是社會又是大學的寫照。早前有生物學助教和我說起:生物系同學也懼怕觸摸生物,某一次海洋考察,同學們竟然在水裡觸摸完海星後紛紛回岸上用紙巾揩手!我的類似但更不愉快經驗是有一天見到一隻頗巨型的蜥蜴在路旁曬太陽,便駐足觀看一陣並且十分享受這段共渡的時光,不久有個學生路過,我示意他輕步走過來看看,怎料他一見到蜥蜴就使勁地頓足並向前進逼追趕,還洋洋得意地笑……我怎樣也阻止不來。這是多麼不正常的文明人行徑——對外界、生物界由恐懼而生趕盡殺絕自擁地頭王國去耀武揚威!!當然,大學也是基於這個原則行事。當年我質詢何須在崇基建全亞洲容最多人同台演出的音樂廳,所得的回應是偉「大」的成就是建立在「大」型的建設之上。我以前任教的部門要闖進離本部甚遠的一片半沼澤地大興土木,最初聽聞這偉「大」構思時的即時反應是:有必要擴張嗎?有必要破壞嗎?有人文的觀念支持這計劃嗎?會是一個用單車往返的校舍嗎?沒有對自己的擴張主義作批判又如何「教育」他人?……連串的問題照例被視為九唔搭八。

「發展需要」這個主流意識始終支配議程,其餘考慮屬「婦人之見/仁」根本不值一哂。但發展為誰?請參考以下例子再想想。

教師甲要教暑期班,但被分配了一個很不合適的課室,於是申請調房。原先以為暑期班數甚少,又剛建成龐大無比的教學大樓,找另一個課室想必無問題。不料得到的回覆是整個暑假內課室都全部被訂了,大吃一驚之餘查問所得是:她所屬的部門為免萬一有暑期活動訂不到好房,就先來一招全面劃位佔據。憑此邏輯與「使用」數據,「發展」(再建大樓)當然很有「需要」,其他動植物的生存空間當然是提都不用提。

這一刻,我想起在崇基荷花池邊恐嚇鴨子博紅顏倒懷傾慕的男生,果真「雄風」就是這樣的一回事?

差不多三十年前,學長李日崇在新亞貼出一張抗議砍下松樹建網球場的大字報,在當日一片認祖關社(不少是假大空)的口號中,是多麼的惹人譏笑……時至今日,誰還能夠笑他?!

我與中大之緣(關係)始於新亞農圃道的校舍。大一時同學間每在草地上、影樹下談天小寐,也有一位老師間中在草地邊緣小便,而路過上課的、校內外喜歡議論「攪事」的、在旁邊圓亭下棋的、尋愛的尋夢的……都不會忘記那幾棵樹。

我所追尋的,是我們與樹和其他生物有長久一些的關係,這,真是那麼困難嗎?


(原刊於《中大四十年》)